第 34 章 相寻(三)_丑奴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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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34 章 相寻(三)

  春月堂掌柜盛情如火,白玉和李兰泽带领四个小东西入内用过早膳后,方告辞离去。

  大街上依旧车水马龙,这一天的云层很深,日色很薄,白玉和李兰泽牵上缰绳,转身时,春月堂内突然冲将出来一个小小人影。

  石板儿气喘吁吁地在青石板大街上站定,直直地瞧着白玉,嘴一张,眼圈登时红了。

  白玉的动作亦一顿,握着缰绳,站在柳树下。

  长风拂动葱翠的柳枝,也拂动她乌黑的鬓发。

  石板儿小小的胸膛起伏着,忽而“噗通”一声,并膝跪下。

  白玉一震。

  耳畔又是匆促、杂乱的脚步声迫近,大安领着二毛和小花,也一个个红着眼眶地,紧跟在石板儿后面“噗通”跪下。

  马咽车阗,人流如织,不时有路人向这边扫来,带着或讶然,或漠然的目光。白玉心跳微乱,上前要把人拉起,石板儿突然道:“给神仙姐姐磕头!”

  话声甫毕,四个小东西齐齐伏下腰去,小小的脑袋撞在冷冰冰的青石板上,一如白玉此刻的心跳,咚咚大响。

  “起来!”白玉蹙紧眉头,低喝道。

  石板儿抬手在脸上抹了一下,扬起脑袋,大咧咧地笑:“我被丢掉前,娘亲曾跟我说,日后每个愿给我一口饭吃的人,都算是我的再生爹娘……神仙姐姐,等我长大成人后,一定会像你今日护我这般护你,像你今日助我这般去助他人。你跟蒙面大侠,还有白衣哥哥,都是这世上最好、最好的人,我以后一定也会成为这样好的人,不让你们失望!”

  瑟瑟秋风呼啸而过,将街边的枯叶卷入半空,白玉张口结舌,脑袋里回响着那句“最好、最好的人”,眼眶蓦然有些酸涩。

  成为像她这样的人吗?

  心底渐涌起一片迷茫,白玉苦笑,把石板儿拉起来,低声回应:“好。”

  可她心里的声音却是——你去做最好、最好的人吧。但是,一定不要成为我这样的人哪。

  黄州距离三全县仅剩大约六天行程,白玉念及李兰泽昨夜没有休息好,提议在黄州留宿一天。

  两人就近找到家客栈下榻,午睡后,一道上街采办些药膏、干粮。

  黄州商贸繁荣,各街商铺、摊铺鳞次栉比,货物琳琅满目,两人小逛一圈下来,药膏、干粮不曾采办齐全,杂七杂八的小玩意儿倒是入囊不少。

  白玉把玩着一块新买来的木牌,拇指反复摩挲着牌上雕刻的“安”字,默默想,不知道让陈丑奴来刻这个字,会刻成什么样子?

  正神游,视线里忽而出现一支木簪,紫檀木质,凤翎样式,白玉眼前一亮。

  耳畔落下李兰泽低淳的声音:“喜欢吗?”

  白玉盯着那木簪,诚恳点头。

  李兰泽一笑,顺势把木簪插入她髻上,白玉想了想,把手里的木牌递过去,以表礼尚往来,李兰泽竖手推辞。

  白玉道:“保平安的。”

  李兰泽道:“留给他吧。”

  白玉一怔,后知后觉。

  是呢,他们已经不再是可以随意互赠礼物的关系了。

  街边的叫卖声不绝于耳,李兰泽把目光投过去,这边,白玉伸手把木簪取下,还给他,道:“留给三嫂吧。”

  李兰泽一震,整个人定在喧嚣的人声里。

  白玉抿唇一笑,转开头,向前而去。

  周围熙熙攘攘,不消几时,即吞没了她的背影。

  次日凌晨,两人上马出城,于当日黄昏时刻抵达荆湖南路边界的一座大山。山上有累累硕果,山下有涓涓溪流,两人决定下马野餐一顿,一个去高处采来爽口的柑橘,一个在低处捕捉鲜美的鲫鱼。

  饭饱之后,天边还剩最后一抹云霞,越过叠翠流金的山头,依稀可见薄薄炊烟飘上天空。白玉从草地上站起来,上前两步,寻那炊烟而去,定睛望了一会儿后,掉头向李兰泽道:“前面有个村子。”

  李兰泽几乎是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,拿枝桠把火堆熄灭掉,起身道:“走吧。”

  深秋时节,南方的夜里寒气比较重,白玉想进村寻个人家借宿,一则免去受凉的苦楚,二则也方便洗漱一下。

  两匹白马很快又驰入暮色里,继而步入夜色之中。

  小半时辰后,月上柳梢,寒星明灭,一座屋舍俨然的村庄映入眼帘。

  农村人忙却农活后,往往早眠,会在夜里费油点灯的人家并不多,此刻驻足村外极目望去,微微火光一如天上寒星。

  两人翻身下马,悄声牵马进村,寻着火光而去,走过一间间青瓦土墙的小院后,白玉在一棵参天老树前停下。

  老树后,院落寂静,一间青瓦红墙的屋舍内燃着如豆灯火,微微泛黄的窗纸上,映着一人临案而坐的剪影。

  案上有一卷书册,只是,那人看得很慢,很静,以至于一动不动,使那剪影仿如嵌镶在窗上一般。

  荒山小村,竟也有人伏夜苦读,白玉心神微动,又把小院内外仔细打量一遍,向李兰泽道:“就这家?”

  李兰泽点头:“嗯。”

  白玉上前,轻轻叩响院门,窗上的剪影依旧没有任何反应,倒是黑压压的堂屋里传来个爽快的老妇应答声,过不多时,两扇陈旧的院门在夜里“吱”一声响,一个年逾半百的老妇探出头来,瞧清院外临风而立的两人后,神色一震。

  对,不是一怔,而是一震。

  “两位是……”老妇带着小心、戒备、探究,“平儿的朋友?”

  白玉的视线越过老妇,从那扇一灯如豆的窗户上一闪而过,微笑回道:“不是。我们是途径宝地的旅客,想在夫人家中借宿一晚,不知夫人可否行个方便?”

  老妇惊疑不定,又细细打量起二人来,白玉略一沉吟,从怀里取出一块碎银子递过去,老妇连忙摆手。

  白玉张口欲言,李兰泽道:“夫人不必忧心,我和我师妹并非歹人。”

  他牵马而立,一袭白衣并一匹白马,月照之下,轩眉朗目,气质卓然,自是如何看也难与“歹人”二字挂钩,老妇疑心顿减,赧然笑道:“二位莫怪,实是村里少有外人,更无二位这般标志的人物……家中简陋,所幸尚余两间空房,二位如不嫌弃,请随我来罢。”

  这家人的院子的确不小,屋舍也有大小三幢,两人诚恳道谢后,进院,老妇拴上院门,去堂屋里取了一盏油灯来,这方引二人去西边的屋舍。

  白玉顺势问老妇可否借用院中井水洗漱,老妇自是满口答应,又笑说他们如此般配,竟然不是夫妻。

  双方寒暄几句,气氛较先前融洽不少,老妇去后,特意给白玉留了那盏油灯。

  亥时不到,四下很静,窗外仅有婆娑月影,白玉把包袱搁在床上,推门去院里打水,想到东厢房那人还在埋头苦读,一时把动作放得很轻。

  水井即在小院墙角,斜对着那一扇灯火昏然的窗户,窗上的人影依旧一动不动,僵硬的一团,如同雕刻上去的一般。

  莫不是睡着了?

  白玉腹诽,握起麻绳,缓缓把木桶放下井去,“噗通”一声,木桶落水,继而“咕咕”的盛满水来,白玉拉绳提桶,百无聊赖地又朝那扇窗户瞥去,双眸一虚。

  窗上的人影不见了。

  灯还在,书卷也还在。

  只有人影不在了,像一张陈旧的窗纸,于顷刻间被人撕去了一样。

  白玉的心底莫名有些发怵。

  四下还是很黑,也还是很静,白玉敛神,低头去提水桶,视线略过井壁边的泥地,瞳孔一震。

  泥地上,赫然映着一条极长、极黑的影子,披散的长发,宽大的袖袍……

  白玉绷紧神经,掉头,月下,一张惨白的脸近在咫尺,乱发遮掩的眼眶处,长着两个黑不见底的窟窿。

  白玉大震,手上水桶砸落,“哐当”一声,井水四溅,有如平地惊雷。

  西厢房另一扇屋门顿时被推开,李兰泽疾步而出,甫一看到立在白玉面前的那个男人,当即心头一震,上前细看后,更是毛骨悚然。

  立在白玉面前的这个男人,赫然是被挖去了双眼的。

  李兰泽一把抓住白玉,那纤细的手腕已然一片冰凉,他眉峰紧蹙,将人拉至身后,面向男人,寒气大盛。

  正在这时,那老妇终于闻声赶来,一瞧院中情形,竟是失声惊叫,继而惶然失色地上前把男人抓住,颤声道:“对不住二位,我这就把他送回去……”

  男人在她的拉拽之下,有如面无表情的木偶,踉踉跄跄地消失于院中。李兰泽深吸一气,转身去看白玉,夜色里,她一脸木然,瞳孔里的惊惧之色丝毫未散。

  李兰泽手上用力:“彤彤……”

  白玉眼睫一眨,依稀抽回神来,李兰泽心念飞转,猛然意识到什么,愈发把人拉紧:“别怕,三哥在这儿。”

  他温热的声音落入耳畔,温热的大手紧搂着她冰冷而单薄的肩膀,白玉胸口一热,伸手将他的衣襟抓住,片刻道:“我没事……”

  而那双手,却依旧在他的衣襟上微微发抖。

  李兰泽眸色一沉,把人按入怀中。

  白玉靠在他胸膛上,七零八落的神魄终于尽数归位,东厢房传来开门声,落锁声,那老妇把钥匙放回怀里,十分愧怍地走上前来,向李兰泽道:“对不住,一时没看好他,这下没事了……”

  又赧然一笑,道:“我去给你们倒些水,压压惊!”

  李兰泽来不及拒绝,老妇一溜烟儿去了,回来时,手里果然端着两大碗水。

  李兰泽松开白玉,出于礼貌,接过水碗,先递给白玉,而后再接另一碗。

  老妇两只手在衣摆上一揩,还在解释:“他平日都挺乖的,自己默默在屋里坐,想来今日是听见有生人来,所以出来看看……”

  李兰泽沉吟:“他是?”

  老妇一笑:“我儿子!”

  月照清明,老妇说这句话时,昏然的眼睛一下子变得很亮,亮得像有泪水。

  李兰泽如鲠在喉,最后把碗中的水一饮而尽,便要去看白玉,东厢房那边突然传来一声巨响——紧锁的门扉被屋中男人猛烈碰撞,于黑夜里发出惊心动魄的响声。

  老妇浑身一抖,却竟不肯去看,只笑道:“别理他……没事!”

  又道:“他大概就是想出来,没事,闹闹就好了!”

  然而,屋内的碰撞声并未停止,反而因无人回应愈演愈烈,男人撞在门上,放声哭号,扬手砸门,在影影绰绰的光线之中,李兰泽清晰地看到,男人扬起的右手圆秃秃的一截,是没有手掌的。

  灯火明灭的东厢房悲号震耳,黑暗的小院内针落有声,老妇眼底的一片光在发抖,干瘪而苍白的嘴唇在发抖,树皮一样的双手也在大腿边上发着抖,在一阵峻急的风中,她突然转身冲东厢房直奔而去,一巴掌狠狠拍在门窗之上:“你嚷嚷什么?!你有什么可嚷的?!”

  屋内的反抗声略一收歇,继而又是放声悲号,老妇破口骂道:“你尽管嚷,你嚷破了喉咙也照样是个废人!你自个做的孽,只有你自个来受!……我含辛茹苦供你去学剑,一年到头眼巴巴地盼你能出人头地,可你倒好,是非不明,善恶不分,跟那帮禽兽一样的东西为非作歹!……你可怜,我看那被你们扔下山去的姑娘也很可怜哪!清清白白的一个人,硬生生给你们弄成那个样子,叫她的爹、她的娘看见,该怎么想,怎么活啊?!都是人生父母养的……你们当年那般作贱人家的女儿,如今遭这一难,都是报应,都是报应!”

  老妇骂得一脸老泪,骂完,垂头丧气地立在门外,也在男人的悲号声中抹脸痛哭起来,不知道是哭那个被扔下山去的姑娘,哭那姑娘的爹娘,还哭她的儿子,哭她儿子同样不知该怎么想、怎么活的娘……

  她哭,也还在骂:“都是报应哪!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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