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 66 章 相峙(三)_丑奴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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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66 章 相峙(三)

  再度醒来,夜雨不绝,窗外漆黑一片。

  囚室里阴冷刺骨,脸上、衣上,全是一层层的雨雾,五脏六腑也像被冷水浸泡过似的,里外都透着一股腐朽的腥味,白玉倒在枯草上,双目映着窗外那一抹深黑,死寂无波。

  ——记得这滋味,记得自己的身份。

  ——否则我救你时,你怎样,我弃你时,你便也还是那样。

  哪样?

  ——爬尊主的床,杀剑宗,再爬李兰泽的床,杀回咱无恶殿来。

  ——说你是野狗都是抬举的。

  ——婊*子。

  这样?

  还是……

  ——本来呀,剑宗上下都以为她纵使当时不死,醒来后,肯定也是要去寻死的,哪里会想到……

  ——明知清白不存,却还有脸苟活至今……

  这样?……

  大雨滂沱,那天,也像给人撕开了一样。

  落这么多雨,是得有多少道口子啊?

  囚室外,昏黄的火光在严风中战栗,一串绿光幽微的佛珠躺在蓬乱的枯草堆上,光滑的珠面,也蒙着细密的雨,白玉挪过去,把佛珠拿起来,放在面前,一用力,拆开。

  绳线断裂,佛珠七零八落溅落在地砖上,那仓促间的激响,震得人浑身发麻。白玉低头,把两颗佛珠抓起,塞入嘴里,要吞下时,脑海中猛然响起一个声音。

  ——陈泊如,你为什么而活?

  ——很辛苦的,不是吗?

  二十八年的疤痕,二十八年的偏见、歧视,二十八年的寥落、孤独……究竟是为什么而挨,为什么而存在?

  ——我不苦。

  什么?

  ——爷爷说,并非所有的喜乐,都需从人世中获得。

  ——我喜欢我做的饭,喜欢我刻的字,喜欢在树下看云,在山上听风,喜欢松涛,喜欢大雪,喜欢……

  ——喜欢你。

  ——我为我见过的世界而活,也为我不曾见过的世界而活……

  暴雨如注,白玉咬紧送进嘴里的手指,闭紧双眼,嚎啕大哭。

  无休无止的呜咽,混入无边无际的雨,无边无际的风,白玉抠出那两颗佛珠,吐在血迹斑驳的地砖上,又继续往喉咙里抠,企图抠出那噬魂的汤药。

  于是呜咽变作干呕,变作粗喘,粗喘又变作干呕,变作呜咽,痛哭……

  这场雨是在次日辰时方停的。

  葛岭昨夜带人去镜花水月外搜寻赵弗下落,无果,提心吊胆地复命后,又奉旨来牢中提人去碧水坪候审。

  狱卒打开门时,一阵阴风自甬道外卷入,葛岭耷拉眼皮,冷瞅着蜷缩在墙角里的人。不过一日光景,原本水灵灵、又硬邦邦的一个人,竟像给抽干了骨血似的,干巴巴、软趴趴地倒在那儿,一丝生气也无。

  葛岭想,或许是身而为男人的缘故,他竟有些怜香惜玉起来,手一招,示意底下人送上鲜美的饭菜、美酒,并亲自接过,端入室内。

  白玉坐在墙角,脸藏在乱发里,一动不动。

  葛岭弯腰把盛饭菜、酒壶的漆盘放在她面前,道:“吃点儿吧。”

  最后一餐了。

  白玉微微侧过脸来,垂眸往地上的饭菜瞥去一眼,出乎葛岭意料,她没有拒绝,腰板一直,端起碗筷便开始吃了。

  葛岭扬眉,用古怪的眼神审度着她,缓缓道:“前天夜里,江寻云趁尊主不备,率人攻城,险些杀入正殿,昨日又派人送来消息,称要以你之血祭天,为惨死的六门亲眷偿命。”

  说及此处,葛岭刻意停顿,蒙蒙光线里,白玉鼓胀的腮帮明显一顿,却也只是一顿,又恢复如常。

  葛岭越发惊奇,无声一哂,继续道:“信使说,如不是你为尊主鞍前马后,匡义盟不可能在外山陷落,六门亲眷不可能被我等所俘,前日夜里,如不是你假救济之名,行谋害之事,六门亲眷也不可能在你号令之下走入黄泉。究其实质,中原武林这场浩劫,皆是因你而起,如要平息,必须以你偿命。”

  窗外很静,一丝风痕也无的静,白玉攥紧双箸,夹起一块五花肉送入嘴中,如若不闻地大口咀嚼。

  葛岭盯着她下颌剧烈颤抖的肌肉,唇角一勾。

  “前夜之战,殿中伤亡惨重,而六门士气高涨,一旦再度交锋,吃亏的必是我等。尊主无可奈何,只能先应下江寻云,命我今日带你前往碧水坪赴约。”

  葛岭放缓声音,慈悲而刻毒:“你为尊主所效犬马之劳,殿中人人铭感五内,送你赴约,只是权宜之计。届时在碧水坪,一旦有合适时机,尊主必定设法助你脱离险境,我等亦随时待命,在所不辞……”

  白玉一抹唇上油渍,把空掉的饭碗放下,拨开酒壶盖,提起来,仰头饮尽。

  葛岭盯着她喝酒的动作,把话头收住。

  “嘭”一声闷响,空掉的酒壶被扔在枯草堆上,葛岭看着白玉抹去嘴边酒渍,起身,往外时,一个趔趄。

  葛岭去扶。

  白玉抓住铁杆站稳,扬手把他伸来的手臂打开。

  葛岭蹙眉。

  白玉抓紧铁杆,平复片刻,挺直腰杆。

  “走。”白玉漠然开口,声音一如既往,孤傲、冷静得令人厌恶。

  囚车已在牢外等候多时,白玉坐上去,任狱卒把枷锁扣上,双眼平视雨后苍山,面目表情。

  葛岭上马,号令队伍出发。

  碧水坪位于无恶殿主峰二十里外,环山临水,草地平旷,如是春日,碧水青草相映成趣,遍地野花恣意怒放,必然美如琅嬛,然而此刻,也不知是否为应景之故,天低云厚,水白草黄,目之所及,皆一派萧飒。

  平地中央建着一座行刑用的法场,两根直耸云天的旗杆上系着镶红边的惨白旌幡,上书“无恶”两颗张扬大字,映着丝丝惨淡日照,飒飒飘扬。

  法场上,摆着一尊宝座,边上紧挨檀木方凳茶几,上搁热气氤氲、幽香浮沉的紫砂茶杯。

  法场后,一众无恶殿教徒在闻人鹤率领下昂首挺胸,严阵以待。法场对面,以江寻云为首的中原武林披坚执锐,整齐划一,人人怒目横眉,令气氛剑拔弩张。

  白玉被押送至碧水坪时,法场四周的人齐刷刷侧目望来,一道道锋利的目光,直如穿人脊骨的淬毒长剑。白玉耷拉眼皮,并不去分辨那些长剑究竟出自何人之手,也无力去深究那些长剑究竟是为何而刺出。囚车在法场边上停下,葛岭下马,狱卒把囚车打开,白玉无需葛岭大驾,径自走下囚车,目中无波,踏上法场。

  葛岭扭头,盯着日照下那抹单薄而桀骜的背影,双眸一虚。

  乐迩坐在那尊宝座上,抚过手上扳指,视线冷冷地落在白玉后背,开口道:“跪下。”

  白玉正面对中原武林而立,闻言不动。

  乐迩眼波一转,怒意隐约,葛岭忙提气跃至台上,一踹白玉后膝,其时扣她肩头,狠狠往下一按。

  白玉无法抵抗,蹙紧眉头跪倒在地,却又撩起眼皮,漠视前方。

  乐迩盯着那屈从的背影,面色稍霁,望回台下,曼声道:“贱人不知礼数,让诸位见笑了。”

  日上中天,金辉被层云遮蔽在后,法场下,日影惨淡。

  江寻云对上乐迩那双旋涡一般的眸子,默不作声。

  乐迩四平八稳,摩挲着手上那枚扳指,洋洋道:“六年前,乐某在剑宗外山救下这一祸害,本以为是行善积德,不想竟助纣为虐,铸成今日大错。半年前,这祸害擅自带走我一堂人力,闯入剑宗为非作歹,事成之后,又媚上欺下,假称霸中原之名,怂恿我在灵山外设伏俘获匡义盟,进而蚕食六门,以成千秋之业。乐某不否认,对于江大盟主之位,确乎垂涎已久,只是万万不曾想到,彼此会闹成今天这个地步。有道是冤家宜解,不宜结。江大盟主既愿意和谈,说明纠缠下去,结果只会是两败俱伤。中原义士,不可尽亡于此,乐某祖业,亦不可毁于一旦。乐某自知贵盟因亲眷枉死,痛心入骨,如不把祸首挫骨扬灰,恐不能解心头之恨,更无从谈和解一事,故今日将祸首奉上,只愿能以水洗血,冰释前嫌。”

  日影浮动,乌泱泱的人群里一片静默,上百双眼睛直勾勾锁着白玉,少顷,一名匡义盟中的精壮男人喝道:“算上峡谷一役,我匡义盟中*共有三十多条人命葬送在你们手里,岂是杀一个许攸同就能解决的?!”

  乐迩朝那人瞥去一眼,淡淡一哂,应道:“是长风镖局的卢镖头吧?您膝下二子,皆为顾竟高足,不幸被许攸同斩断右腕,剜去双目,前程尽毁,屡次求死。你为讨回公道,千里追缉,不想竟险些葬身囹圄,心中之恨,乐某感同身受。只是,冤有头,债有主。戕害剑宗门人,乃许攸同私人行径,与我无恶殿没有半点关联,外山被俘,亦是许攸同苦心经营,妄图借刀杀人,以全私心。说起来,乐某受人利用,祸至今日,也是受难匪浅,卢镖头乃明智之人,又怎能将这无妄之罪强加于我呢?”

  法场下众人闻言,一片骚动,乐迩微一扬手,身后立刻有两名教徒抬着一张方桌走至台上。众人噤声望来,细辨那桌上之物,只见刀、锯、钻、剪、鞭等满满当当,竟是一桌的刑具,当下面色一惊。

  两名教徒把方桌抬至白玉身边放下,退离法场,乐迩视线自那五花八门的刑具上略过,向台下微微一笑,道:“既是罪孽深重、死有余辜的恶人,自然不能仅以一死相偿。为让诸位畅怀,乐某今日特奉上斧钺,有儿子被剜目断腕的,自去找这恶人的手眼;有亲友被掏心的,自去挖这恶人的心。对了,听闻这恶人当年被扔出师门时,曾一丝*不挂,遭门人四十三鞭,诸位不妨替她重温旧梦,想来,定是一番极好的体验。”

  话声甫毕,场下哗然大作,间杂疾风冷啸,愈发沉郁肃杀。白玉被葛岭按在台上,乱发掠过脸庞,空荡的双目凝视着空荡的前方,一声不吭,一动不动。

  乐迩挑唇,视线自场下人群巡过,放话道:“请吧。”

  两片旌幡猎猎翻飞,遮去淡薄日照,众人交头接耳,目目相觑。

  一人自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走来,白衣,墨发,一把长剑静如流霜。

  鼎沸的人群随之一肃。

  乐迩扬眉。

  李兰泽走至法场入口,停下,转身面向人群,拔出凌霄剑,把白玉护于身后。

  幽然流光自剑锋淌下,众人瞠目噤声,神色各异。

  李仲川眉峰一拧,阔步而来。

  藏剑山庄众精锐紧跟而上。

  少顷,又一道人影自人群里走出,黄裙,大眼,正是衡山派掌门之女,贺淳。

  唐门夫妇唐敬择、柳鉴心沉吟片刻,双双走来。

  沧州门梁靖余,洛阳王丙如……

  近三十人,守住法场前方,把台上人护在身后。

  长风疾啸,在耳畔刮起砭骨激响,乐迩冷面霜眉,瞪着台下渐渐增多的人影,眼底如有烈火烛天。

  贺进握紧剑鞘上前一步,拔剑,径直对上乐迩震怒的眼神:“罪孽深重、死有余辜的恶人,的确不能仅以一死相偿。乐狗贼,不知你最中意哪种刑具,我等乐意效劳!”

  作者有话要说:白玉:“噫,不骂我了?”

  贺进:“……”

  ——

  明天肥珠要前往西藏某小村庄探亲,路途有些波折,往后几天的发文任务就全交给存稿箱君啦,可能会有延时,大家多刷几下,Muma~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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