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8章 一物降一物_苍洱决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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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8章 一物降一物

  戴着面具的艺人已经登上舞台,咿咿呀呀唱起了傩(nuo)剧,诚禹却兴味索然了,刚才在那少年面前如此丢脸,他恨不能偷偷溜走算了。

  晃晃悠悠下了望楼,正没精打采犹豫之时,一名内侍紧走几步迎上来,将诚禹引进彩棚。

  彩棚内布置了两排面对舞台的座位,来宾还不多,三三两两聚在一起闲聊。

  诚禹环视一圈,没看到自己认识的人,正好省去了打招呼的麻烦,于是选择前排最边上的一个位置坐下,这里不引人注意,还能看清楚舞台,正合适专注欣赏表演。

  诚禹尽量不去想望楼上尴尬的一幕,看表演才是他此行的目的,其他事情就当没有发生过好了,反正看完喷火表演,他就去叫上姑姑离开,他猜想自己那位极少出席宴会的姑姑,此刻也在煎熬忍耐中吧。

  就算给那个小画师留下举止粗俗、言语不当的印象,也没什么大不了的,反正以后应该也不会遇到了……想到这里,诚禹不由自主叹息出声。

  他抬头向对面的彩棚望去,隔着舞台,从艺人穿梭的缝隙中,看到阿依扎生硬地坐在前排正中,旁边的罗娅公主正饶有兴趣地说着什么,而她却正襟危坐,不苟言笑,整个儿人紧绷着,似乎走错了地方,不知道应该如何应对这样的场面。

  诚禹笑了,紧张不安的小姑姑还真是很可爱,他不由小声嘀咕:“那小子的眼光的确是很好啊,这点我没有说错呀!”

  阿依扎没有看到诚禹,诚禹周围的王公子弟们却早已注意到了他,他们偷偷打量着他,开始窃窃私语。

  “那位就是蒙舍诏的诚禹王子……最边上那个,白虎纹饰黑色袍子那个,就是他了,贱奴所生的王子……”

  “长得还不错,你不说还真看不出来身份如此低贱。”

  “那是自然,贱奴能够勾引到当时的世子,他那个生母一定很妖艳,生他的时候,归义王还没有继位呢。”

  “蒙舍诏是怎么回事,怎么能够容忍这种事情发生?他们舍龙族不是自诩高贵,就这样对待血脉混乱吗?”

  “谁知道归义王怎么想的,听说为了让他归宗,他那个生母投河自尽了,归义王也差点被废了世子位……真是不吉啊,但是,归义王居然还很疼爱他呢。”

  “所以狐媚的奴婢就是不能留……”

  “奴婢长什么样子也是奴婢,贱奴就是牲口,怎么可以……居然还……”

  “哎哟,你说着都让人恶心了!”

  “所以这种人怎么到这里来了?世子或者公主会请他吗?怎么回事?”

  “无论请不请,他自己心里没有廉耻吗?怎么能够这样公然前来,这对我们大家都是冒犯啊!”

  ……

  在诚禹身后指指点点的贵族子弟,最大的也不过是十七八岁,在没有长辈的场合,装作大人的模样谈论是非,他们都异常兴奋,觉得自己瞬间成熟了,望向对面女宾彩棚时,都更加自信了。

  起初只是低低的议论,参与谈论的人不断增加,声音也一点点大起来,渐渐传入诚禹耳中,他表情平静,握着茶盏的手却暴起了青筋。

  诚禹深深吸了口气,再次望向对面的阿依扎,权衡着自己突然爆发,会不会影响到姑姑,会不会拖累姑姑的姻缘。

  正在这时,身后传来一声轻笑,紧接着,一个儒雅的年轻人踱步过来,站定在诚禹面前:“诚禹王子恐怕得移驾尊步换个位置了,你坐在这里不合适呀。”

  诚禹不动声色放下茶盏,上下打量来人,本想回敬他几句,但是才因为说话不妥当带来的懊丧涌来,实在打不起精神拌嘴,于是就只轻轻摆手,不再理会。

  那人见状讪笑道:“本人石桥诏赵固……”

  石桥诏在蒙舍诏和邓赕诏之间,疆域只有一个小城石桥城,以及周边有限的几个小部落,是与六大诏国完全不能比拟的小国。

  这位赵固是石桥诏主矣川识的养子,由于他本人出身蜀地贵族旁支,又自小在成都府和昆州城学习汉人礼法,自诩身份不俗,向来看不起苍洱之地的豪族子弟。

  再加上石桥诏控制着流入蒙舍诏的一股水源,时常被蒙舍诏的民众和军士袭扰,对蒙舍诏更是早有怨气,私下经常奚落蒙舍诏粗鄙野蛮。

  今日赵固见到了蒙舍诏出身最低贱的这位王子,当然不放过当面嘲讽的机会。

  这些弯弯绕绕的过结,诚禹显然很清楚,他也知道这位自视甚高的石桥诏王子,一定是来找茬挑衅的,于是不等赵固说完,便摆手打断了他,刻意挺起胸,端起架子,做出接受见礼的姿态,傲慢地道:“知道了,免礼吧。”

  那赵固愣了愣,强压下怒火,故意提高了声音道:“今日宴客的主人还未到场,让我们自己选择位置,是主人的盛情,我们自己也应该考虑自己的身份,坐到合适的位置上去,才合礼数。”

  周围的人听出了他的意图,纷纷应和,表示赞同。

  诚禹见众人不依不饶,皱着眉叹了口气,他缓缓起身,伸展了一下胳膊,笑道:“你们大家还真是懂事,既然如此知礼数,我就盛情难却了。”

  说完,他大刺刺朝彩棚前排正中央的位置走去。

  几个少年上前挡住他问:“你打算坐哪里?”

  诚禹指了指空着的主桌道:“你们很知道礼数,推让我去坐那里,我也就勉为其难了,大家也不用拘礼,别客气,都落座看戏吧。”

  众人没料到他会如此大言不惭,本来想让他难堪,却被他气到了,七嘴八舌指责起来:“你不知道自己身份吗?”

  “厚颜无耻也要有个限度!”

  “赵固郎都说了让你去符合自己身份的地方……”

  “……”

  大家都忙着与诚禹论理,谁也没有注意到,珞典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来到了彩棚外。

  迎春宴是年轻孩子们的聚会,少了很多规矩和礼仪,来宾自由入席,珞典到来时自然也没有让人通传。

  此时,他在彩棚外已经站了片刻,看到那帮少年围着诚禹,针对他的出身各种冷言奚落,不由得皱了眉。

  却见诚禹仍旧笑嘻嘻地环视周围的少年们:“你们让我坐到符合自己身份的位置去,那当然只能是主桌了,苍洱地区六诏两城三十七部,蒙舍诏是什么地位大家应该清楚,按照你们的方式排位的话,在今天的来宾里,在你们这帮毛头孩子中间,除了珞典君,我还真是想不出来,谁的地位还比我尊贵……”

  诚禹的模样端正俊朗,笑容通透明亮,天生有着使人如沐春风的外表,但笑意里藏不住戏谑的意味,此时说话的声音不大,却字字清晰,让一众养尊处优惯了,从来没有吃瘪体验的王公贵族子弟,噎在了那里。

  果然是那个被撵得到处逃窜,也要回头嬉笑的家伙呀,珞典的感觉有点复杂,他摇了摇头,抬脚上了台阶,还未走进彩棚就朗声问道:“诚禹郎认为只有我能与你同桌而坐,这样笃定的吗?”

  所有人都看向珞典,那些贵族子弟们纷纷向他行礼,脸上都有了兴奋和期待,连忙让出一条道来,方便他过去教训诚禹。

  很多小时候就认识珞典的少年,私下对冰山一样的他颇有微词,此刻却只盼着这冰山能再冷一些,冻死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小子。

  珞典不急不缓,一一与众人见礼后,才慢慢向诚禹走去,在他近旁站定。

  他也不看诚禹,对着所有人说:“诚禹郎以出身论人,还要排座次,这肯定是毫无道理的。”

  没听到诚禹答话,他接着道:“在场的无不身份显赫,要是出生毫无瑕疵才算尊贵,那对大多数人都失礼了。我和施皮烈君可不敢轻视任何人。”

  这话一出口,很多人都感觉风向不对了,石桥诏的赵固王子是矣川识王的养子;大厘城头领之子杨三泰是妾室所生;就连辈分比珞典高的浪穹诏时绮王子,也非正妃所生,都算不得出身毫无瑕疵。

  其他豪酋子弟更有不少是庶出,甚至有的家族是祖辈凭战功才脱了奴籍封了爵。现场的少年中,出身无可挑剔的确实只有珞典和施皮烈。

  施皮烈是石和诏主施戈皮的独生子,也是石和诏的世子,年仅十二岁,刚够资格参加迎春宴。

  能受到珞典的邀请,施皮烈已经非常开心了,此刻正忙着到处看热闹呢,突然被珞典提到,立刻挺直胸脯,大声应和道:“珞典君所言极是,那些拿出身说事看不起别人的,实际上是自己别无所长,才只能强调出身。”

  他稚气的嗓音清脆,所说的话却让众人堵了口闷气,还不能反驳他。

  大家一直期待着珞典让诚禹难堪,没想到的是,他为了驳斥那些攻击诚禹的言论,不惜让所有人难堪,特别是施皮烈没心没肺的话,使大家都无言以对,只能讪讪地笑着,一齐看向诚禹。

  而那个前一刻还丰神俊朗、桀骜不驯的小子,在见到珞典的一瞬间,就突然愣住了,满脸的不可思议,还有几分尴尬,抱拳向珞典行礼后,两手紧抓在一起,别别扭扭,紧接着居然向后退了两步,将主桌的位置让出来,还掉过头似乎要躲。

  这个场景让众人忽略了珞典言语的刺耳,忙着去幸灾乐祸了,虽然不知道诚禹为什么会如此不自在,但他们都伸长脖子,竖起了耳朵,等待看到更狼狈的诚禹。

  令人再一次始料未及的是,珞典示意大家入席后,顺手一把将诚禹抓回来,按到自己身旁的座位上,然后紧挨着他坐下了。

  此时的诚禹,缩着脖子坐在软垫上,一副被抓了痛脚的表情,与之前坦然自信的状态判若两人……

  诚禹不自在的样子让大家很痛快,而珞典的举动也让众人疑惑起来,他们都隐隐约约看出诚禹与珞典似乎关系匪浅,这怎么可能?这是什么情况?

  疑问还未解开,珍馐美馔陆陆续续端了上来。因为大多数来宾都还未到束发的年龄,席间没有上酒,只有果子露和各种茶汤。

  少年们举杯相互致意,有的盯着舞台,有的向对面女宾的彩棚张望,暂时不去理会诚禹了。

  珞典端正坐定,平视前方,缓缓对诚禹道:“之前关于我不如别人的问题,我们还没有扯清楚呢。”

  诚禹仍在为望楼上自己大失水准的言辞懊恼,特别是当着珞典本人胡夸他的那些话,简直无地自容,只能硬着头皮道:“世子殿下见谅,刚才……之前……反正我也说了,你是最强的,没人能比得上……”

  珞典不依不饶:“你可不是这样说的,你分明说我不行!”

  他转头瞪着诚禹,眼神貌似很凶,但是嘴巴微微噘着,原本清俊的面颊鼓起,导致这个本应该凶巴巴的表情毫无力度,在肩头那道雪豹毛边的映衬下,本应该是冷酷无情的豹子,却幻化成了疏离但并无威胁的猫咪……

  诚禹晃了一下神,道:“哦,如果是这件事,那就不用担心了,既然没人跟你抢了,等会儿我陪你过去……”

  诚禹一边说着,一边朝对面女宾的方向示意了一下。

  珞典这才猛然反应过来,这场争执所讨论的中心,是对阿依扎公主的争夺啊,自己光想着去占强,忘了这个话题的缘由了。

  他们的声音不大,只有旁边几桌隐约听到了这几句没头没脑的对话。

  不过,彩棚里大多数人都发现,就在这几句对话之后,气定神闲的珞典君突然变了,居然成了个仓皇失措的孩子,抬手去拿茶盏时,还差点打翻了旁边的杯子。

  只是短暂的失态,珞典就又恢复了周正冷漠的仪态,朗声吩咐:“傩剧别唱了,开始幻剧吧,直接先来那个喷火的……”

  他说着又侧头看向诚禹,一字一顿道:“毕竟有的人,只为了看这个而来。”

  而明显被珞典揶揄的诚禹,却瞬间恢复了自在不羁的神情,刚刚还局促不安的模样就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,他明亮的眼睛闪过一道光,冲着珞典眨了几下,随手抓起一只烤羊蹄就啃,却是憋不住笑出声来。

  局势转换得太快,所有人都惊呆了,一贯惜字如金的珞典君,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珞典君,怎么与这位出生卑贱的诚禹王子如此……如此不一般,他们之间究竟是怎么回事?

  众人的思维都乱了,面面相觑,很想立刻凑在一起议论一番,好在幻剧开演了,他们的注意力才暂时被拉回到了舞台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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